主持人：

中國教育報-中國教育新聞網(wǎng)記者 郜云雁

本期嘉賓：

倪閩景 全國政協(xié)委員、上海科技館館長

李佐文 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,、人工智能與人類語言重點實驗室主任

蔡 可 首都師范大學教授,、人工智能教育研究院副院長

教育已經跟不上技術進步的步伐了嗎,？在有些方面，答案似乎是肯定的,。根據(jù)經合組織（OECD）對人工智能能力的測試結果表明,，到2021年，人工智能已經超過人類在讀寫和算術方面的平均水平,，并預測到2026年,，人工智能將有可能完成所有的讀寫和算術任務,。

盡管不斷進步的人工智能將如何重塑就業(yè)市場以及對于新技能的需求，仍然是一個未知的問題,，但確定無疑的是,，教育需要改變,，從教學目標到教學內容和方式,，都需要進行根本性的變革。教育還需要從對知識的過度追求中,，重新回歸到人本身,。

兩會之際，我們特邀代表委員,、教育專家和人工智能教育專家,，圍繞人工智能時代教育的“變”與“不變”展開對話與討論。

將人腦從“知識儲存的容器”中解放出來

【人工智能將進一步解放人的大腦,，讓人可以去從事更具創(chuàng)造性的工作,。人機共生環(huán)境下的教師角色、學習場景,、評價內容等,，將是未來教育關注的焦點?！?/p>

主持人：人工智能對教育帶來的最核心影響是什么,？

倪閩景：所謂人工智能,，就是指“能夠替代人工的智能”,。從學習角度來看，它就是一種能力強大的知識工具,。知識工具能把人的大腦從一個“知識儲存的容器”中解放出來,，讓人類大腦有更多創(chuàng)造的空間，這被美國作家克萊?舍基稱為“認知盈余”,。不必記憶的東西不再去記憶,，會增加很多自由時間；不必記憶的東西不占有大腦的過多空間,，會增加很多新的腦連接空間,。工具的發(fā)展是人不斷得到解放的過程。交通工具解放了人的雙腳,，可以讓人去更遠的地方,；自動化工具解放了人的時間，可以讓人有更多的閑暇,；書本使知識儲存發(fā)生巨變,，讓知識可以離開人腦而存在,；信息化破解了知識傳遞的瓶頸，讓人類實現(xiàn)時時處處可學,。而強人工智能可以進一步解放人的大腦,，讓人可以去從事更具創(chuàng)造性的工作。知識工具的靈活應用,，已經成為當今學習變革最重要的活動,，也讓學校課程更加豐富。所以,，我認為人工智能對教育最核心的影響是教育內容的變革,，而不是教學方式。

李佐文：近年來,，隨著大語言模型的出現(xiàn),，人工智能發(fā)展進入密集活躍期，從ChatGPT到剛剛引爆全球的Sora,，每一步突破都刷新了人們的認知,。目前來看，生成式人工智能已經具備了通用人工智能（AGI）的特性,，而未來的通用人工智能將會更強大,，可以像人類一樣學習和推理，可以解決更復雜的問題,。人工智能給教育帶來的核心影響,，將是對教育理念和教育生態(tài)的重塑。在知識隨處能學,、隨時可學的智能時代,，以知識傳授為核心的教育，必將轉向以人的全面發(fā)展為核心的教育,。由于教育目標的轉變,，原來的教學內容、教學方式,、評價手段等,，都將隨之發(fā)生改變。人機共生環(huán)境下的教師角色,、學習場景,、評價內容等,，將是未來教育關注的焦點,。

蔡可：在人工智能得到廣泛應用的智能社會背景下，我們需要重新思考和審視教育的根本目標——培養(yǎng)學生成為什么樣的人,。傳統(tǒng)教育注重傳授知識和培養(yǎng)基礎技能,，而在人工智能時代，純技能型的工作會被自動化和機器所代替,。因此,，教育需要更加注重培養(yǎng)學生的創(chuàng)新思維、問題解決,、合作與溝通,、適應變化,、面對復雜情境的決策等人類所獨有的智能特質,。最直接的變化是，教育需要培養(yǎng)會用,、善用,、妙用人工智能的人。此外,，讓人工智能解決問題,，和借助人工智能教會學生解決問題，這是兩碼事,；沒有任何素養(yǎng)與能力的達成是不依托于知識的,，當然，這里會涉及實踐知識,、默會知識等更加復雜的知識類型,。但無論如何，在學生發(fā)展過程中,，人類傳承下來的穩(wěn)定的,、經典的知識仍然是最有效的“預訓練”材料，其類型與載體會更加豐富,，呈現(xiàn)方式更加多樣,，傳播與接受路徑更加多元，辨識它們的變與不變,，將是人工智能時代教育的首要問題,。

教師作為“人類靈魂的工程師”不可取代

【人工智能會替代教師在教學過程中的工具性內容，而涉及人類情感,、創(chuàng)造性思維,、共情等獨特能力，則是人工智能所不具備的,?！?/p>

主持人：以人工智能的迭代速度,，未來會有大批職業(yè)被機器人取代。機器人是否也會取代人類教師,？

倪閩景：我們不必焦慮將來孩子的工作會被人工智能替代,，因為人類文化進化的歷史告訴我們：新技術總是以淘汰老的生產方式來淘汰舊勞動，但同時新技術總是以創(chuàng)生新的人類需求來創(chuàng)造更多新勞動,。也就是說,，人工智能會替代人作為工具化的職業(yè)，也會產生許多新的我們還沒有意識到的職業(yè),。同樣的,，人工智能會替代掉教師在教學過程當中的工具性內容，比如單純的知識傳遞完全可以由人工智能來完成,，但不可能替代教師職業(yè)中的非工具性內容,，比如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建立。也就是說,，人工智能不可能全部替代教師,，但是必然會替代那些只會進行知識傳遞的教師或者那部分行為。換個說法,，教師作為人類靈魂的工程師,，不可能被替代，但是“教書匠”將不再被需要,。

李佐文：生成式人工智能可以幫助教師完成許多機械重復性的工作,，這是人工智能給教育帶來的機遇，使教師可以從簡單機械的工作中解放出來,。但是人類的教育工作,，最終只能由人類自己來完成。比如,，情感的培養(yǎng),、價值觀的塑造等，都是人工智能所不能實現(xiàn)的,。人工智能越是高歌猛進，教育越要回歸人性,，因為教育是關于人的靈魂的教育,，而非理智知識和認識的堆積。生成式人工智能給教育教學領域帶來的利弊,，目前還無法估量,，但是教育界確實應該積極應對、主動求變，并廣泛汲取智能技術帶來的紅利,。教師應善于利用智能工具和教育資源,，創(chuàng)新教學內容和方法。同時,，對于語言智能的飛速發(fā)展,，教育工作者要有科學理性的態(tài)度，既要熱情擁抱人工智能的新發(fā)展,，讓它更好地服務人類社會,，又要預防它帶來消極的影響，使其最大效能地在人才培養(yǎng)中發(fā)揮作用,。

蔡可：對這一問題,，學界有一定共識，即機器人無法取代人類教師,。因為教師的角色遠不僅僅是傳授知識,，還包括培養(yǎng)學生的思維能力、人際交往能力以及情感教育等,。這些領域涉及人類的情感,、創(chuàng)造性思維,、共情等獨有特質,，是機器人所不具備的。學生需要被關注,、包容和被理解,，需要在陪伴中成長；教師通過溝通和交流,，激發(fā)學生的學習動機,，與學生產生情感共鳴,，完善學生的人格,。所以,，教師職業(yè)不會被取代,，只會越來越趨向于教育的育人屬性,。然而,，情感勞動也是最復雜的付出,，如何通過智能技術打破課堂邊界、學校圍墻,，助力泛在化學習生態(tài)建構,，探討智能助學,、雙師教育的可能，形成各行各業(yè)的優(yōu)秀人才有機會為教育服務甚至全民教育的契機,，為教師減負,、卸壓,，分擔職能。從這個角度來說,，人工智能應該能讓教師無處不在,。此時，“教師”的定義,、培養(yǎng)方向,、工作時空、來源渠道也會被重新書寫,。

教育的多樣化將為學生提供最大的可能性

【只有教育的多樣化,，才能為學生提供最大的可能性；只有教育的多樣化,，才能塑造出千百萬不一樣的大腦,，其中也必然會涌現(xiàn)出極具創(chuàng)新能力的人?！?/p>

主持人：人工智能時代對教育改革和教師提出了哪些新要求和新挑戰(zhàn),？

倪閩景：幾千年來，教育是實現(xiàn)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深度連接的途徑,。但是強人工智能的出現(xiàn),，使人類的教育拓展到物質世界、精神世界,、數(shù)字世界,。對教育來說：一方面，語言能力,、情感能力等機器尚不可替代,，學習過程中思維能力的形成過程仍沒有改變，人文,、科技,、數(shù)學知識依然重要，因為其中蘊含了大量價值判斷,、思維工具和解決問題的方法,。另一方面，學習將更多樣化、更充滿想象力,。就如同汽車,、飛機等，能幫助身體殘疾的人實現(xiàn)全球旅行一樣,，有了AIGC（人工智能生成內容）,，一個普通人也能通過人工智能新工具，實現(xiàn)以前無法想象的創(chuàng)造力,。為了創(chuàng)新而學,，將是未來教育的基本指向。而創(chuàng)新需要多樣的大腦,、理解的環(huán)境和突破的能力,。人工智能時代對于教育改革和教師提出的新要求和新挑戰(zhàn)，將聚焦于人的創(chuàng)造力培養(yǎng),，而這需要不斷地推進教育的多樣化,。只有教育的多樣化，才能為孩子們提供最大的可能性,；只有教育的多樣化,，才能塑造出千百萬不一樣的大腦，其中也必然會涌現(xiàn)出極具創(chuàng)新力的人,。

李佐文：人工智能時代給教師提出的最大挑戰(zhàn),，是如何在人機共生環(huán)境下培養(yǎng)學生自己發(fā)現(xiàn)問題、自己組織信息,、形成自我認知能力,。以讀寫能力培養(yǎng)為例，過去,，教師可以讓學生去百科全書里查找信息，并相信這些信息是準確和真實的?，F(xiàn)在,，互聯(lián)網(wǎng)會給出上百萬個答案，沒有人告訴學生什么是對的或錯的,，是真的還是假的,。技術允許人們搜索和獲取的知識越多，對知識的深刻理解與處理模棱兩可信息的能力就越重要,。

值得關注的是,，2018年國際學生評估項目（簡稱PISA）閱讀能力結果顯示，在經合組織成員國中,，平均只有9%的15歲學生能夠在隱含線索的情況下區(qū)分事實和觀點,。在人工智能時代，人類讀寫能力的進步已遠遠落后于信息本質的演變，這一事實對當今世界產生了深遠影響,。如今,，我們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身處“后真相”氛圍中，感覺正確但實際上沒有任何依據(jù)的斷言會被認為是事實,。算法根據(jù)我們的興趣創(chuàng)建“社交媒體回聲室”,，從而放大這些觀點，讓我們與可能改變自己信念的對立觀點絕緣,。人工智能技術給教育帶來的首要影響,，是對教育或學習目標的改變。培養(yǎng)學生的高階思維,，而不是一般技能,，應該是未來教育改革的目標。無論學生還是教師,，將來需要的不僅是工作能力,、文本模式知識等，還要有評估和使用自動化產品所需的計算思維,、創(chuàng)造性思維和批判性思維,。

蔡可：人工智能時代對教師提出了數(shù)字素養(yǎng)新要求。面向未來的教師,，需要適應教學方式和角色的轉變,，了解人工智能技術的應用領域和工具，利用人工智能技術來輔助教學,、提供學習資源,、評估學生的學習等。但我們不能孤立地去討論這些理念,。教育數(shù)字化轉型與以往的教育教學改革有所不同,。過去，我們更新教材,、完成教師培訓,，教師就能走上講臺，然而,，數(shù)字化轉型離開產品與工具支撐無法實現(xiàn),，教師的數(shù)字素養(yǎng)需要在應用場景、產品與服務的支持中去培育,，即便大模型也需要“小應用”,。風行的智能教學產品已經成為制約區(qū)域教育非常重要但又很隱性的一個要素。說它重要,，是因為這些產品直接影響教學模式,、課堂生態(tài),，其適切與否，決定了教師是否愿意使用,、能否用好,；說它隱性，是因為它幾乎是“三不靠地帶”,，行政決策者只有財務審計要求,、缺乏采買專業(yè)依據(jù)，教師作為使用者缺少決定權,，大學與科研機構則因為產品層面的“低端”而不會去投入研究,。如何發(fā)揮專業(yè)對地方的引導作用，協(xié)同政府,、企業(yè)推動技術與教學的深度融合,，從教育問題解決的角度（技術應用的適切性而不是技術指標的前沿性），幫助地方從教學應用,、資源供給,、建設運維、經費投入等方面整體考慮問題,，健全智能教學產品的準入與退出機制,，完善常態(tài)化應用的服務體系，這是教育數(shù)字化轉型中非常實際但又重大的挑戰(zhàn),。

人工智能教育要以人為核心

【人工智能在教育當中的應用,，主要不是技術問題，而是教育理念和組織變革的問題,，是教育內容的變革問題,。人工智能教育要突出人，而不是機器,?！?/p>

主持人：人工智能如何賦能教育？

倪閩景：人工智能教育要突出人,，而不是機器,，這是人工智能賦能教育的所有出發(fā)點?？梢詮囊韵挛鍌€方面去推進：第一，順應潮流主動變革,，立即行動,。人工智能在教育方面的應用永遠沒有完美的解決方案，只有立即行動,，只要初心是為促進教育的改革發(fā)展,，哪怕是犯錯,，也比不行動要強。第二,，要對技術充滿敬畏,。幾年前，杭州有一所學校采用哈佛大學的技術,，給學生在頭上戴一個頭箍,，用來訓練注意力，后來叫停了,。技術存在兩面性,，如果對技術沒有敬畏感，它給教育領域帶來的結果將不堪設想,。第三,，人工智能是科學，也是藝術,。教育的復雜性源于人的復雜性,，可以說，教育的藝術性不在于讓孩子學得更快,、更多,，而是要學少、學慢,、學難,，甚至有時會求“拙”，讓孩子的靈魂跟上,。少就是多,，這就是教育的藝術性。人工智能不是讓孩子做更多的題,，而是讓孩子成為不一樣的人,。第四，人工智能在教育當中的應用,，主要不是技術問題,，而是教育理念和組織變革的問題。為什么數(shù)據(jù)聚不起來,，教育應用不起來,？核心原因是我們組織觀念和教育觀念沒有改變，如果整個人工智能都往應試方面走,，那肯定是沒有出路的,。第五，人工智能賦能教育,，核心是教育內容的變革,。人工智能時代的特點在于,，不再是物質匱乏，而是時間匱乏,；重要的不再是物質制造,，而是精神制造。OECD發(fā)布了《2030學習指南》,，指出要讓學生在陌生環(huán)境中自定航向,，形成強大適應能力和變革能力，聚焦創(chuàng)造新價值,、協(xié)調矛盾困境,、承擔責任三項能力，是現(xiàn)在教育必須要接受的挑戰(zhàn),，這也是人工智能賦能教育最需要考慮的方向,。

李佐文：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優(yōu)勢在于借助強大的數(shù)據(jù)模型自動生成各種文本和問題答案，因此可以被用于教師備課,、學生學習和課堂提問,、教學管理，以及招生就業(yè),、語言服務行業(yè)發(fā)展多個場景,，涉及整個人才培養(yǎng)的全過程。它所具有的易用性和易操作特征,，可以為學生提供更好的學習機會和學習體驗,；它所體現(xiàn)的大模型范式將使教師在教學、科研和管理工作中的角色轉化為“導師或教練”,，促使人機協(xié)同的教育新形態(tài)加速形成,，不斷推動教育教學的改革與發(fā)展。以ChatGPT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可以融合于人才培養(yǎng)的全過程,，對未來人才培養(yǎng)體系的創(chuàng)新發(fā)展起到促動作用,。人工智能技術打破了課堂的時空限制，實現(xiàn)了在線教學,、遠程輔導等,，使學生可以隨時隨地學習。未來,，人機協(xié)作的課堂,，特別是本地教師、遠程教師,、機器人教師協(xié)同工作聯(lián)合教學（Co-Teaching）的三師課堂,，將成為人工智能時代的常規(guī)課堂樣態(tài)。

蔡可：從教育教學的現(xiàn)狀來看,，人工智能賦能教育發(fā)揮了技術的獨特優(yōu)勢,，如跨時空、個性化,、集約化等,。人工智能技術通常是通過對特定問題建模來實現(xiàn)，追求確定性,、關注結果,、強調效率。因此,，在知識的顯性化與細顆粒度前提下,，對于薄弱地區(qū)實現(xiàn)教育質量從水準線以下躍升，效果非常明顯,。但我們也要注意到技術的限度,，人工智能的誕生并不是因教育而起，人工智能也不必然賦能教育高質量發(fā)展,，“創(chuàng)造”不是算法邏輯,，創(chuàng)造性人才培養(yǎng)關注的是默會知識，學生必須試錯（而不一定是路徑的精準）才能螺旋式上升,，需要面對模糊的邊緣地帶,，甚至在與悖論共處中形成批判性思維。這些目標的達成都離不開善用技術的人,。隨著高中課程標準的全面推開,、義務教育新課標的頒布施行，核心素養(yǎng)導向的教學目標,、整合式的教學內容設計,、情境化的探究教學方法也在對教師能力提出新要求。當教師在思考如何設計學習體驗,、開發(fā)課程資源,、打通課程與生活、怎樣以評促學等問題的時候,，技術就有了更大的用武空間,。所以，不只是技術賦能教育,，教育也在賦能技術,。